萝卜汁

【萨莫萨七夕24h接力/6:00—7:00】牧神午后

上一棒:弥柒@弥柒 

下一棒:蘋满汀州@蘋满汀州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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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廷乐师萨x流浪乐师莫

1w字+

预警:

1.时间架空,请勿考证。如考证会有一堆bug。

2.无差,但每个人的感觉不同,可能会有差异。

3.题目是德彪西的乐曲,但实际上,感觉本篇内容并没能很好表现出来。

以下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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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邻居太太告诉他,那个“讨饭的”终于走了,这是公爵夫人的命令。萨列里心不在焉地回应了,转身打理门前的花草。他想起几天前自己在沙龙上,和那些夫人小姐们的闲聊时,听她们说些无聊的八卦,自己出于礼貌性的附和时,似乎无意间伤害了那位不知名的卖艺者。

萨列里喜欢在午后,倚在窗户旁的靠椅上小憩一会儿,难得会有阳光,如果有,一块甜甜的提拉米苏,和一份暖暖的阳光,将裹足一整天的糖分,驱散连续几周的阴霾。就算没有,短暂的睡眠,也会调节他浸润在名利场的心情,使他有气力去重新摆弄自己的音符。

无法说明突如其来的乐声是对这份美好的打破,还是和谐。萨列里听到时会皱眉,这太奇怪了,从内心直接的情感来说,他没有十分讨厌,甚至如果这声音不是出现在他宁静的午后时光,他也许还会由衷赞美几句。但既然公爵夫人顺水推舟,赶走了他,那么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。

宫廷乐师的生活就像巴赫的复调,初听时你只觉得它枯燥乏味,细品却又能悟出其中的精妙。规律性的作息也未尝不好,每日写写曲子,按时去工作,去参加舞会,沙龙。除此之外,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永无波澜的镜子,映照出同样的音符,城墙。余生在这种旋律中被拉得悠长,它谱成的乐章舒缓而美好。

这乐章中出了一个小杂音,比如,萨列里无法安睡了,后来甚至很难进入疲惫状态了。他总会回想起一段奇妙的歌咏,一些断断续续的篇章,它们在梦中缀成了一部壮丽的史诗,又在醒后混乱颠倒。在反复失眠好几天后,他把原因归结于砸了人家在街区的饭碗的愧疚,所以灵魂才会不安,于是他决定补偿给那个流浪乐师一些钱。是的,只是赎罪。

或许戒掉一些东西,总得染上另一些东西。他怎么会习惯于在午后散步?为什么要迎着阳光走到两个街区外的圣玛利亚广场,去听一场“无聊至极”的演奏。他想说他仅仅只是喜欢东边街角的甜品屋,喜欢一杯热巧克力牛奶配小饼干。那又为什么总是托侍者为那乐声的源头送上几枚杜卡特?难道单纯因为那过分扎眼的金色,太像午后温柔的阳光,让他片刻恍惚了心神?

萨列里确信这不过只是一个新习惯,到一个新地点散散步而已,重复一个月之后,又该是一种新的循环。生活于萨列里而言也只是一个循环。而就在第一个月的黄昏,那位金发青年就打破了这种循环。

他拆穿了这不算刻意的伪装,径直走向了萨列里,略带羞涩地表达着敬意与感激。他叫萨列里“大师”,目光真挚而纯粹,与那些想借着他攀上自己老师的刻意巴结完全不同,萨列里一时间竟忘记了交际场上那些谦虚退让的虚礼,机械性地伸出了手,笨拙地交换了姓名。

“沃尔夫冈•阿玛德乌兹•莫扎特。”

“安东尼奥•萨列里。”

“初次见面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在这种勉强算是朋友的情况下,萨列里的习惯变换了地点。他干脆不做任何掩饰,会直接站在围观人群旁,跟着一起鼓掌,会偶尔在散场时被莫扎特叫住,一起讨论最新的歌剧,甚至有时他们会去同一家甜品店,无所谓谁请客……就这样他们构建起了一种奇妙的友谊像一根浅浅的丝线,给他们缠上了一种微妙的联系。

萨列里的真实的社交圈,其实单薄得可怜,除却自己的恩师,以及工作上的应酬所结交的一大堆“朋友”,他很少有什么真正的可靠的朋友。在异国他乡,他的意大利人的身份,和他内敛的性格,给社交带来了不小的障碍。萨列里本人自认为可以毫不在意,他完全可以享受独居生活,一种无人打扰的,按部就班的,宁静美好的生活。直到他的生命被强势地插进另一段不同于他以往节奏的旋律,他才明白,他曾一直把错单调当宁静。

萨列里发现了一种比阳光更灿烂的金色。

  

总是莫扎特邀请萨列里,萨列里也没有理由拒绝——理由总是有的,只是没有必要。莫扎特这个年轻人,有活力,真诚,不讨厌,音乐上也和他有共同语言。于是总是在午后,在双方都有闲暇的时候,二天,三天,他们隔一小段时间必然相约出游。

“您明知道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什么歌剧。”

“可我要是在一个雨天说去湖边散步,您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傻主意。”

“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。”

“您这样说,我可以理解为您并不讨厌……”

萨列里不置可否。雨后的郊区,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甜味儿,树叶和湖边野百合的气息混着湖风迎面而来,减轻了下马车后一路走来的燥热。阴沉的天空下,湖水并不明亮,在两岸草木的映衬下,晕染出糊成一片的绿色。但就是这样,也让萨列里感到放松,就像“逃离”一样。说不清是逃离什么,但他清楚自己当然离不开维也纳,事实上,这里仍然也是在维也纳。

他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,不远处的歌剧院传来一段段乐声。

“唔,我以为这个剧院就快要废弃了呢。没想到这么晚了,居然还有剧目在演。我似乎听出来了,是您的《塔西佗》的序曲。”

“的确是《塔西佗》,这么说,您去看过?”萨列里的语调莫名有些惶恐。

“当然,我觉得这是大师最好的一部作品了。其他作品也非常好,只是这一部好像表达了很多更深的,我说描述不好,但非常触动我的东西……看多少遍也不为过。” “啊,对了,大师,我们现在要一起去看吗?”

萨列里拒绝了这个提议,理由十分正当,看自己写的东西该有多么无趣。并且,他强烈地反对了友人这种“过誉”的赞扬。

莫扎特及时打住了这种“商业谦虚”“商业互夸”,他毫不介意地冲萨列里笑了笑,“那就只能按我最初设想的那样,在大阴天吹一下午冷风了。这是您自己选的。”

萨列里明白了这个玩笑:“嗯,是的,也许等会儿还要下雨,您看这云,保不准马上就有两个倒霉蛋要淋一身雨回家。”

“维也纳总是在下雨。我去过很多地方,维也纳不算是下雨最频繁的,但这里的空气是最粘人的,一不小心就要惹出疹子来。您知道萨尔茨堡吗?那里冬天会下小雪,是个美如画的地方。还有蒂罗尔,那里的人们是我所遇到过的最和善的了……除了奥地利,我还去过意大利,那里冬天的阳光暖暖的,我很喜欢那里,当时我有个随行的同伴……”莫扎特轻易地将话题引远了,而后者显然十分认真地听着莫扎特一路的见闻,虽然他一言不发,像是凝视着湖面出神,但看得出来他的神情在随着莫扎特讲述的情节的变化而有所不同。

“您对意大利美食的评价可一点也不公正,我承认它们有时候配料有点多,但口味绝不会奇怪。”萨列里反驳了莫扎特不客观的评价。

“您去过意大利?但我丝毫感受不到您的口音,那里人说话总是把舌头这样。”莫扎特说着模仿了一个极不标准的大舌音。

“我是意大利人,但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到维也纳了……”萨列里低下头像是在回忆些什么,“您呢,您去过那么多地方,我完全看不出您到底来自哪里。”

“我不知道,我从小就跟着乐团去各地演出,他们告诉过我的各种出生地,我也懒得去纠清哪个才是真的,我出生在哪里一点也不重要,我当时想:‘那就去更多的地方吧,总能找到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的,或者,找不到,我也能靠我手中的琴快乐地活一辈子,’,后来,在乐团被迫解散后,我就开始流浪了,有时候会有和我一样的人搭个伴,我去过法国,意大利,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。在波茨列时我听说维也纳有全世界最好的音乐,于是我又来到了这里。”

“那么您现在认为维也纳怎样呢?”

“正如您所知,我认为,维也纳的确是音乐的圣地。”

他们同时看向对方。


两人就这样天南地北地说了很多,他们从琐事谈到过往,又谈到音乐与理想,同为异乡人的默契使他们对有些事都心照不宣,但谁都没说出口来,歌颂现在吧,别谈那些扫兴的。而这场雨终究还是没下起来,灰蒙蒙的天挡住了暮色,停滞了时间,直到教堂钟声敲响时,他们才启程回家。

“大师,你和我遇到的其他人不一样。”

在下马车时,莫扎特突兀地说了这样一句话。萨列里还未想好如何回应,莫扎特就匆匆跑了,消失在视线中了。马车上十分颠簸,从酒馆到他家还有一段路,萨列里看着远去的灯光,或许,是有些不一样呢。

  

在和莫扎特走得越近的同时,萨列里也开始困惑,困惑这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习惯。他经常叩问自己内心的情感,在得到答案后,却更不明白。他仿佛不懂得喜欢,也不懂得了讨厌,不懂得快乐,也不懂得了烦恼,这些太过分明的东西和一种被叫作情不自禁的东西混合在了一起,组成了一种让萨列里“昏了头”的情绪。他在为此而调整自己的日常安排,忘情地为此谱写乐曲,他的内心在为了什么让步。但萨列里想不明白,直觉上的危险也告诉他不能再思考下去,他只能生硬地把结果扯成原因,告诉自己一切的习惯本身就很奇怪。

但是他清楚一个客观事实,他能准确地辨别出莫扎特的音乐,每个音符都恰到好处,独特?应该说,只有莫扎特的音乐能在他心中弹奏出杂乱的思绪。他知道莫扎特住在酒馆,偶尔夜晚从皇宫回家时,总能听到那熟悉的乐声。很多时候变换了曲风,但萨列里确信那就是莫扎特。感谢上帝,如果这种辩识能力也能推到“习惯”上。

平静生活里的唯一一点不同,萨列里升职了。可能是因为纽约曼老师,也可能是因为这半年来自己奇怪增长的作曲成果,但不管怎么样,他是宫廷乐师长了。约瑟夫二世还特许了他三倍工资。这是件好事。

虽然比平常更忙了,但是他还是会应邀出席莫扎特的一些“音乐会”,在简陋搭建起来“大厅”,聆听他最新的作品。他仍然会欣然答应和莫扎特一起去歌剧院,去骑马,去练剑,只要他有时间,当然,莫扎特在知道他忙起来后,邀约的间隔也明显拉长。不过莫扎特似乎更喜欢在酒馆里喝到烂醉,或者赌博掷骰子打牌玩到天明,在被萨列里偶然间撞到过几次,自己又酒后赌博,几近把钱财全部输光过几次后,莫扎特经过“深刻”反省,戒掉了赌博,勉强保证了不沾烈酒,不宿醉。

萨列里不希望朋友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,也不希望朋友的才华被埋没,他甚至希望借自己的势力,为他在宫廷谋个职位,但很可惜,因为一首讽刺滑稽诗,他触怒了本区的一个红衣主教,各国国王不赶走莫扎特已经是一种“宽容”,绝不可能让他到宫廷任职。也因为这个,萨列里的一些朋友曾劝过他不要和莫扎特深交,不说身份地位的差距,就这一层利害关系,可能会给他带来祸患。萨列里本人毫不在意,他并不期望爬得有多高,能给他一个展现自己的心血,才华的地方,他就完全知足。

这和莫扎特一样,当莫扎特听到萨列里那些要为他谋职位的话时,他借着醉气,气鼓鼓地说:“才不要见那两个糟老头呢,道歉?门都没有,他贪污教会资金,中饱私囊不是众人皆知的事吗?要我为他写曲子,还不如叫我死算了。”他又转而放缓语气对萨列里说:“这不是还没饿死嘛。”理论上来说是饿不死的,莫扎特凭借他的受欢迎程度还是赚了不少钱的,但是他毫无节制的花费,又为其提供了这个可能。萨列里每每看到朋友时而阔气时而窘迫的生活的状况,都会怀疑那么多年的旅行,他如果一直都是这种理财方式的话,是怎么活下来的?当然,萨列里也不会让莫扎特饿死。因为?因为他们是,非常要好的朋友吧?

  

在成为乐师长后,他的应酬明显多了起来,乐师是上流社会的下层,但他是国王身边的“红人”,这又不一样了。每一场稍微正式点的演出,都需要他去指挥,名望地位的增加,相应的麻烦事也就多了一堆。各种亲王的公女啊什么的,都争聘他去指导声乐,沙龙晚会也比平常多了一倍。偏偏个个都非富即富,他哪怕厌烦,也得逢场作戏。

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莫扎特来找萨列里的次数更少了,眼神中也总是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忧伤,萨列里猜想他有心事,在询问几次无果后,那时他正在筹备最新的歌剧,也没有更多精力去深挖。

直到他偶然得知莫扎特已经不被允许借酒馆的乐器时,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。他听邻居几天前说过,西区街道角的小酒馆有人闹事,差点没平息下来,除了他那位“好事”的朋友,还会有谁呢?萨列里没有询问此事详情,非常自然地提出让莫扎特借用自己家中的乐器的建议。“单单一个手风琴是奏不出优美的音符的。”萨列里就这样说服了莫扎特。萨列里以为这就是莫扎特所烦恼的事了,他说,在维也纳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找他,他会尽量帮助。莫扎特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他抬起头时,眼中重新焕发光采。

于是后来这也成了一种规律,莫扎特去主动拜访萨列里,借用他的乐器和旧琴房。莫扎特大多时候不会打扰萨列里工作,他要么去三楼存放旧乐器的房间捣鼓自己的曲子,要么潜进萨列里二楼的琴房,一起写曲子,互相提供灵感,比如将萨列里创作的曲子改个8种不同形式?当然,这样做容易被扔出来,他试过。明明不是在帮倒忙,抗议无果后,他十分幽怨地吃掉了客厅里的所有小蛋糕。

而二楼和三楼的隔音效果并不那么好,莫扎特自以为没有打扰到萨列里,但事实上旋律的流动是自由的。即兴的创作与随意的演奏更能使人刺痛,这种痛就像是在用鼓槌在他的心脏与骨骼间也来一次即兴创作,灵感由着涌出的血液倾泻,用赤色谱成奇妙的乐章。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接近缪斯。在这种反复的沉醉式的自虐般的愉悦中,以前那种被刻意模糊了的情感逐渐明晰起来——深爱以及嫉妒。

萨列里感到恐惧,他从前在承认莫扎特的才华时,也感到一种缺失的感觉,他曾以为是莫扎特的音乐风格,到他现在才明白,缺的是自己的自知之明。他终于明白曾经那种排斥与靠近的矛盾心理,终于明白内心为何总是有一声警示自己的回音,他曾在不自觉中用各种软弱的伪装防卫自己,但在这种“靠近”下,几个音符,就打破了他午后阳光下朦胧的幻境。

萨列里反复告诉自己,他才是会被嫉妒的那个人,宫廷乐师,出入上流社会,光鲜亮丽,而他那可怜的朋友,甚至还在为衣食住所发愁。他完全没有理由去“嫉妒”什么,更何况他们之前没有什么利害纠纷,莫扎特那么好,自己很喜欢和他一起的时光,他也似乎对自己存有一种孺慕之情。正因为这些,“嫉妒”这个词听起来才那么不堪入耳。

如果做不到毁掉你,那我便只能焚烧自己。

萨列里决定好了,远离莫扎特,只要断绝和他的交往,把自己那些不要的旧乐器都扔给他吧,然后再也不要来往。

萨列里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,他下定决心在莫扎特下一次来时,他一定要这么对他说。他深吸一口气,推开房门,惊讶地发现这个点了,莫扎特却并没有离开。

“大师,您终于出来了,您要是再晚点,我说不定就把它吃掉了。”面前的金发青年像是被点燃了一样,兴奋地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。很明显,这是他特意准备的礼物。

“莫扎特先生,您这是……”

“您又对我用敬语了,很早之前就说过了 您可以直接叫我‘沃夫冈’,您这样太生分了。”莫扎特佯装生气地打断萨列里。

“大师,我只是,嗯,非常感谢……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,总之,您一定要收下。”平常一贯跳脱的莫扎特这时倒扭捏起来了,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
萨列里沉默不语,莫扎特干脆直接塞给萨列里,做了一个不正式的告别,就快速溜走了。

萨列里转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楼下传来小提琴的声音,是一首悠扬动听的曲子。最开始的旋律轻快又张扬,就像莫扎特所讲述的旅途生活那样,有牧草,有白云,没有牵挂,自由自在。然后旋律开始变得温柔和缓,平和中有偶尔升高一个调,就像在维也纳连绵的阴雨天,有时也会出太阳。这很像,他最初遇见莫扎特时的感受。琴声随即又陷入沉郁,仿佛在什么深渊里挣扎,带着矛盾,痛苦,甚至是一点愤怒。萨列里不知道,这是他此时的心境,还是莫扎特前段时间的心中阴云。旋律重回于平和,却比之前的更加绵长,深情,琴声里溢出了希望,爱恋,与一种,渴望?最后,乐声再上升了一个高潮,像是努力冲破什么,抓住什么,所有的音符最终归于一种“邀请”,像无数个日夜里他们一起谈论时,明亮、澄澈的天,水,远方,未来。萨列里听懂了琴声里的情绪。直到一切重归于寂静,他打开窗,街上空无一人,月光皎皎,照在路上。

萨列里拿出拆信刀,他过了很久才用颤抖的手拆开盒子:一盒封好的糖霜布丁,一张乐谱,一张小纸条。

糖霜布丁简单却又精致,梅莉的铺子里没卖过这种甜品。乐谱上写着:献给安东尼奥。纸条上写着:大师,维也纳有你真好。

萨列里将拆信刀举起又放下。那块烂掉的地方就小心藏好吧,因为,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。那抹金色,早已超越了午后的阳光,渗入自己生活的每一个角落。

  

莫扎特把收拾好的行李又放回去了,再过几个月,他就快要在维也纳将近呆一年了,这对一个旅行者来说,很不正常。很早时候他就应该出发去下一个地方了,但因为内心的牵挂和情愫,他不想离开。他时常模模糊糊地想,自己是否真的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“家”的归属感了。但这个地方其实又并不欢迎他,老板娘杰西卡太太还在催他交上个月的房租,以及四个月前打架时损坏的座椅的赔偿,昨天的演出还被人蓄意破坏,一群人喝倒彩。那他呆在这里为了什么呢,为了什么呢?

大师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很奇怪,莫扎特不确定在自己演奏完那一曲后,他是否读懂了自己内心的情感,最好与最坏的结果都是,他把其理解为单纯的感激。大师仍然对他很好,但是他总觉得什么地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。就好像比之前更谨慎小心了?莫扎特不喜欢大师对自己拘谨。

在见不到大师的日子,他会在酒馆的窗边拉琴,对着隔着几条街的远方出神。酒馆内赌徒醉鬼的喧哗声吵闹,他只注意到刚刚经过的马车,是不是大师那辆。唔,他居然记清楚了,大师每月固定值班的日子。

  

维也纳的天气总是温和的,它总是用细雨氤氲出的蒙蒙水汽。在初春猛地下这么一场暴雨,的确不寻常。

雨下得很大,街区内排水不畅,路面不一会儿就涨起了水,足以淹没脚踝。天色暗地很早,时而划过几道惊雷,今天来酒馆内的人很少,店家早早的就熄了灯。

莫扎特记得,今天是大师该大师当值,他固执地要在窗前为他留一盏灯。隔着玻璃,外面是模糊的,莫扎特看不见有任何一辆经过的马车。他宽慰自己是因为天气原因,所以路上慢了点,直到离正常时间足足晚了整整一个小时,他终于坐不住了,提起油灯,拿起伞冲出了酒馆。这是一个很傻的很冲动的决定。


萨列里醒来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,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:马的嘶鸣,然后一阵天旋地转,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头,他感受到了雨水和冷风冰凉的触感,最后,完全丧失了意识。他隐约记得是一段与郊区相连的近路了,天太黑了,雨太大了,他不是很确定。

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,身上的衣物是干的,是别人的,头被包扎得很难看,但好歹止住血了。他扫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,门开了,进来的是个陌生男人,给他倒了一杯水,简述了一下事情经过。

萨列里只听他的描述,就知道他说的谁,金发蓝眼的瘦弱青年,是他把自己从地狱拉回来的。他一瞬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。

“那他现在在哪里?”

“我不知道,但您现在别着急,虽然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,但您的状态也不是很好。”

“感谢您的关心,但我已经没什么事了,这是一点谢礼。”萨列里拿出一些钱,不等对方拒绝,放在桌子上,就坚持离开了。


萨列里赶到酒馆时,莫扎特缩在他的房间里,脸上带着一圈圈病态的红晕,明显是高烧后的状态,“啊,对不起,大师,把您丢在了那里,但是我……”莫扎特尝试着想站起来,摇摇晃晃的重心不稳,萨列里赶忙前去扶他,这种揽住的姿势颇像一个亲昵的拥抱,但是萨列里无暇去想这些,莫扎特的体温让他担忧。

他真的是,现在还在责怪自己,从旁人口中,和自己模模糊糊的印象中,萨列里还原了事件的经过。他无法想象,那么瘦弱的莫扎特,是怎么在那样一个雨夜,将他从马车废墟里挖出来,又是怎么,背着他走了一路,走到有人家的地方,一户一户地敲门,请求帮助。又是怎么去敲医生的门,去求他们出诊,他不知道他敲过多少个医生的门,才在后半夜雨小时,终于得到肯定的回答。

萨列里自己没有什么大碍,除了头部,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,他身体素质一向很好,马车内吹得那一小时风影响不大,头部在经过及时消炎和包扎后,也没什么问题,他恢复得很快。但是莫扎特淋了一夜的雨(他的伞早在中途就被风刮走了,灯也没了),情况很不好,他当时就被出诊的医生强制要求留下。他现在喝了药仍然不见好。

“莫扎特……”

“叫我沃夫冈……”

“好,沃夫冈。”

萨列里轻轻将莫扎特扶回床上休息,他的嘴唇因发烧而泛白,蓝色的眼睛迷离地看着自己,显出孩童一般的依赖,两颊红得有些不正常。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在烈日下晒焉了的玫瑰,仿佛下一秒就要枯死。萨列里默默难受,他居然让一朵玫瑰花保护了自己,居然是这样一朵娇弱的玫瑰带他逃出了地狱,本应该是,他去保护玫瑰啊。

“陪我。”

“好,陪你。”

不需要多说些什么,萨列里在莫扎特旁边就是最好的证明,无论是谁先抓住谁的手,但今后都不会再度分离。


办案的人说,是萨列里的马车撞上了路灯,里面的油灯因为大雨熄了,所以没被人注意,马受惊,路面湿滑,一脚踩进了沟渠,他的马车翻了,车顶的木板将他砸晕了。

    萨列里觉得不是,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阴谋。为什么那么巧,偏偏在他以前的固定车夫告假时,为什么这个“逃走的胆小车夫”,偏偏能和某伯爵搭上关系,他晕倒前视线中闪过的那个人影,真的是那个车夫吗?马儿为什么会受惊?车顶的木质结构为什么会不稳?

萨列里深知自己晋升得太快,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,挡了很多人的道。但此事没证据,大雨将所有痕迹都擦得很干净,看骑士团办案的态度也知道,他们在为背后的人遮掩什么,急不可耐地将案件归为“意外事故”。理性告诉他如果深究,不但没结果,而且还会带来更多祸患。

约瑟夫允许了他的带薪长假。连续几天萨列里都去酒馆照顾莫扎特,待他情况好点了,他提出让他搬进自己家。理由同样很简单,老板娘杰西卡已经几次催他离开了,哪怕萨列里将他的债务付清也是这样,他的样子,会让房客们担忧是热病,传染给他们,这当然是没由头的恶意毁谤。正如萨列里了解的那样,最初也不是莫扎特闹事,一群小混混欺负酒馆里的一个歌女,他家傻乎乎的小朋友冲上去和人理论 ,一群人混在一起,碰碎了几个酒杯,摔坏了几把椅子。当然世人只会欺负好欺负的,骑士团审下来,最后责任还是算在弱者身上。没什么好说的,世人各有无奈,或是恐惧,或是胆怯,在这种世道,无需过多指责。

于是莫扎特就搬进萨列里的家里了,这很自然,在外人看来也是如此,他们管这叫“报恩”“良心”。但萨列里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情感,他看着面前喝过药后睡着的莫扎特,看着他长长的眼睫,他的嘴唇,发丝……他的心跳莫名快得厉害,也许在音乐之外,他还能寻找到人生的意义。


莫扎特在萨列里的照顾下渐渐好起来了,萨列里自己头上的纱布也可以拆了。

“没有破相,很好。”莫扎特轻轻抚摸着萨列里头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疤。

“沃夫冈……从我身上下去。”萨列里无奈地说。

“大师,您真不够意思,我在关心您呢。”

“您凑得太近了。”

“您是说这样?”莫扎特反而贴近他的左额,假装吹了吹伤疤。这姿势就像跪在他的腿上亲吻。

“沃夫冈!”

看到他被惹得羞恼,面露绯色,莫扎特这才不逗他了,“好嘛,大师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。”


“我想听您唱歌,安东尼奥。”

“现在已经很晚了。”

“我都这样叫你了,大师。”

“好吧,那你想听什么吧,沃夫冈小朋友。”

“我想听……我要您自己选。”

萨列里唱的是《小星星》,莫扎特的一首变奏曲,其中的一段被人拿去填了词,作为童谣传唱。

“庆幸您没真把我当小朋友,为我哼摇篮曲。”

“您要是想听,我也可以为你唱。”

“才不要,晚安,大师。”

“晚安,沃夫冈。”


身体好起来了,精神上也很快恢复活力,家里完全关不住莫扎特这只喵喵。

“我说,您才好起来,还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。”

“大师,连您也像那些絮絮叨叨的医生那样吗?求您了,我被闷在屋子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。”

“难道去街上散步不算是出门吗?”

“不算,街上全都是一样的,没意思,您知道我想去哪里的。”

“我知道的,沃夫冈,但您现在真的不能吹凉风,这个季节,还很冷的。”

“哦,别用这种眼神看我,好吧,我答应你,一个月以后好吗?”萨列里总是率先妥协的那个。


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日常。重复的日子复述太多次就显得冗长,而这种“单调”对萨列里来说,却不一样。被镶上金边的日子细小,琐碎,又无比美好。就好像,萨列里数十年前的生活都是假的,只是一天,而今这短短一年多的时光才真的在流淌。

  

他们之间的命运已被紧绑,谁也脱离不了对方,那道警线似乎划不划都没有什么关系。情感从一步一步地试探,渐渐滑向了不可操控的方向。

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失控的呢?每天的互道晚安,还是一些措不及防的对视,或者是共谱乐曲时的相知,又或者是小打小闹时不经意间擦出的火花。不重要了,谁跨出了那一步并不重要,结果是,一切都像水到渠成一样,恰好。


他们在最开始的地方坐下。

初夏,和昨年不一样,今天天气晴朗,墨绿色的树林和远山的风景将湖面一层一层地堆叠出厚厚的颜色。阳光照射,映出粼粼的波光。和昨年一样,郊区十分宁静,偶有乡民路过,其他时候很少有人会刻意来这里。

“上次来时这里并没有野鸭子。”

“上次已经是冬天了,大师。”

“我说的是第一次时。”

“那不重要了,现在我们可以去划船。唔,这湖不大的,您不用担心。”

“沃夫冈,你才开始说的想去森林……而且湖中心风很大,你前几天才吵头疼。 ”

“安东,我像您保证,我一点事也没有。再说 有您陪着我呢。”

他们就在湖中心漂了一个下午。闲聊,赏景,或者单纯看着对方发呆,只要是一起做的事,都仿佛被赋予了一种不同的意义。


“好嘛,我答应过你的,晚上前回去,可是您总得让我看过夕阳再走吧。”

“是的,但是我们得先划过去。”

“我也可以来帮忙的。”

“沃夫冈,你坐下,你一出汗又得着凉。”

“我哪有那么弱。”


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原地,还是那张长椅。他们坐下等待最后一丝余晖的落幕,等待着湖面褪去它的红晕。

莫扎特毫无征兆地凑近萨列里,抚上他的肩,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虔诚的吻,就像无数次玩闹那样,但这次不是假装。萨列里曾以为他会躲避,但第一反应从不会骗人,他的直觉教会他如何回应。

“没什么特别的原因,就是突然很想很想吻你。”莫扎特看着萨列里的眼睛。

“我知道我在做什么……”萨列里紧紧握住了莫扎特的手。

“我很早前就想好了,我爱你。”

“这句话太俗了,但,我也爱你。”

“安东,这是个糟糕的表白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介意。”


任他人去说这是玷污还是升华吧,这对他们毫无意义。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,有些爱恋是藏不住的。他们在夕阳下约定余生,他们在暮光中互诉心意。

谁亵渎了谁的神明,谁又将受谁的惩罚?且看这午后的宁静时光吧,牧神昏昏欲睡。只记住这一刻的欢愉吧,定格这一刻,永恒的夏天。


附:《牧神午后》德彪西的交响诗,乐曲大概内容:烈日当空,半神半兽的牧神躺在树荫下休息。他似睡非睡,胡思乱想,感到自己模模糊糊地进入了埃特纳山仙境。在那里,他见到仙女在舞蹈,并且和爱神维纳斯度过了魂消魄散的时刻。正当他因为亵渎神明要受到惩罚的时候,他又昏昏沉沉睡着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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